第十回 上
秦基业一封封看了,点着头道:“你们各自的爹要我念给你们听。好把,都给我听着吧。”便分别念了他们各自的爹早写下的诀别信。三封信有着相同之处,说的大概意思是:安禄山起兵反唐势在必行,不日间整北方乃至长安血流成河;家族血脉的延续至关重要,所以既然秦基业已从强人手中换回三个太岁,他们就不便再回长安了,免得再次给绑架,所以还是径直跟秦基业去江南的好,而去江南是家族延续下去的惟一希望。
念了信中的共同点之后,秦基业又念每封信的不同之处。谢大人是这么写给宝卷的:
我儿宝卷,切莫小看了江南!那里气候温润,景物宜人,并非北方所说的蛮荒之地。东晋以降就有不少朝廷建都在那儿,渐渐有了帝乡气象。不过,去江南路上一定要以秦基业为师,处处听他的指令。莫要忘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训!如能安然抵达江南,似应奋起念书,以待天下太平,重振我谢氏家业;天下太平如短时间做不到,应随秦基业继续南下,直达岭南一线。至于生活,你爹想通了:只要活着,只要能承继家族血脉,我儿从此只做得一介渔人一个樵夫,也未尝不可!
宝卷听得,往桌上擂着拳头,哭道:“老东西,你跟秦基业串通一气,害得我好苦哇!”
不同处,要数刘韬光写给敢斗的信函里表现得最为明显:
江南节候宜人,物产丰饶,女子美艳,且神仙高人大都居寓在彼之山川林木之中。到之后,赚钱、娶妻与学道这三者人生之乐事都变得有可能了,故而我儿无须恋恋不舍于已成为冢中枯骨之长安。
秦基业不顾敢斗跟宝卷一道哄哄然哭闹开了,又念起封大人此信中的不同之处来:
牧儿,真喜欢江南就真该回江南住几年,好好享受江南旖旎之春光。若再留恋长安,为父怕你要为你的花朵朵暗害了!爹晓得小厮丫鬟个个恨你,恨不能取了你的性命去。故此避祸要紧,既为你自身好,也为我家族好!切记,切记!不忽,不忽!
之后,秦基业把三位大人的家书交付到三个小孩手中。
见父字如见父面,可三个太岁知道吃父亲们的赚了,便发怒了,结果都将家书撕得粉碎,随风撒去。忽地,他们停止闹腾哭嚷,异口同声问道:
“秦基业,此地到底是何处,距长安究竟有多远?!”
秦基业不想再瞒下去了,便道:“潼关以东,洛阳以西。怎么,要独自逃回去给虎豹豺狼、强人悍匪捉住?”
三个太岁哪想到已走这么远了,便发作到极限,扔东西,踢门窗,直哭得农舍外聚集起一大批野老村姑。
野老村姑从未见过长安来的阔少,见他们一个面色白皙、衣着鲜亮,却哭得如此伤心,不由得十分好奇。太岁们哭得越气势汹汹,他们就越乐得笑声哈哈。其中还有个新赶来的小娘子,吃惊戳着宝卷道:
“奴家从未见过如这个王孙般肥硕的汉子哩!若在他肚脐里插上灯芯草点盏灯的话,那灯火怕要烧百来日才熄灭吧!”
外头的人都笑了,哄然笑成一大片。
宝卷听了就怒了,便率先不哭了。他刚冲到门口要揍那个小娘子,却住了手,猛然笑嘻嘻了。原来那小娘子虽衣衫简陋、肤色黧黑,却长得颇有姿色。他看呆了,不禁抓来她的手道:
“嗯,好,本公子保证不哭了,小娘子你可真是一贴好药哩!”
那小娘子脸红了,低头甩他的手,却怎么也甩不去。宝卷趁机道:
“可见本公子身上的肉虽多,可都是上好的精肉哩,不信你咬一口试试!”
那小娘子急了,果然狠狠咬了一口宝卷的手。宝卷被咬痛了,哎哟哟松了她。那小娘子便在野老村姑的笑声中奔跑走了,一个劲叫着“不要脸”。
等野老村姑都散了,三个太岁也就闹得精疲力竭了,便乖乖地被绝地、超影、逾辉、腾雾四人领着去泡浴汤了。秦基业没动弹,与小厮们坐等他们回来。连续走了好多日子,所有人其实都累了,坐着坐着便鼻息齁齁了,连桌上的东西都没收拾去。
去洗澡路上,宝卷和封牧互相说着如果此刻是在京城家中,该当如何舒服与享受,从而越发信誓旦旦,低声窃窃道:
“断断不能就这么跟秦基业一路南下!”
“一等明日到来,便设法逃回长安去!”
敢斗一路跟在众人身后,眼睛却一直在打量领头的绝地。绝地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异常,特地歪了歪头,将脑袋掩藏在其它几人的身前,反过来观望敢斗。敢斗又打量了一番其他人,最后的目光定样样投在绝地腰间插着的那两柄短剑上。
山民自然没专门的浴汤房,也就在灶头烧了一大铁锅的水,边上搁了桶冰凉的井水,搀合着就能洗了。三太岁身上实在脏得厉害,便讲究不得,入乡随俗,脱得赤条条的,抢着洗了。敢斗打量了周围,忽然低声严肃地说道:
“你我都上当受骗了!”
宝卷、封牧吃惊不小:
“你说的可是设斗鸡擂台的小美人是秦绩一伙的么?”
“她吧,至多年幼无知,给秦基业利用做了坏事,本人却是好的。”敢斗啥时候都要为秦基业帮凶小美人辩护,喜欢把她和秦基业分离开来。
宝卷说:“那你说我等又在哪里上的当受的骗?!”
敢斗道:“他手下那四个突厥汉,不觉得眼熟耳熟么?”
宝卷、封牧愣了半天,摇了摇头。
敢斗继续道:“那个送信来的汉子绝地,你们真一点不觉得他的声音那么耳熟?”
经他这么一提,另两人恍然大悟了,一个说:
“便是所谓的劫匪之一!”
另一个道:“所谓的劫匪中就数他吆喝得最为厉害了,放粪解尿都归他管嘛!”
敢斗冷笑道:“秦基业太蹊跷了!想来,我等三人必定是给他设计弄到此地来的!那个叫绝地的凉州汉头目,我瞧见他腰间配着的兵器,正是摆擂台小美人的小厮用来吓唬宝卷的!”
宝卷、封牧虽不再记得那张脸,却对那双短剑记忆犹新,便确定无疑了,便发抖着彼此发问道:
“怎么办!”
宝卷回答不了封牧,不等于封牧回答不了宝卷,道:
“还能怎么办?秦基业劫人,找机会杀了拉倒!”
宝卷给吓着了,说:“不成,杀人总不好吧!”
敢斗却狠狠道:“杀人虽不好,但起码得先问个究竟出来,不杀也要伤了他,然后趁机逃回京城去!”
三人当即轻声筹划下一步如何做,一边商量,一边盯着都在外头走来走去的凉州汉。此时此刻,从窗户内看出去,那几个凉州汉的人影突然变得有模有样,有鼻子有眉目起来了,啥都清清楚楚了。
洗了澡,脱了水,三个太岁被凉州汉押回屋子睡觉来了。他们都抱怨夜尚浅,睡不着,可不可坐一会儿说说话再说。秦基业当时正好在晒谷子用的场圃上坐着琢磨些事儿,蓦然发现三个太岁从他们屋子出来,围着自家坐下盯着自家看,一言不发,心里便立刻有了数。他不慌不忙,以为给三少年一个狠一点的警醒也没有什么不好的,便打发小厮和凉州汉先去睡了。三个太岁偷偷摸摸对视两眼,胸有成竹点了点脑袋。
秦基业从三个太岁的眼面中读出因左近没有人而喜出望外的神情,不动声色说:
“再没旁的人了,三位想说啥就说啥,欲做啥就做啥,可好。”
三太岁突然紧张起来,猛烈摇头,眼睛都望着那把还插在羊骨之中,闪着紫电青霜的短刀。秦基业闭上双目,笑道:
“若是路上跋涉累了,恰才又洗浴洗累了,一会儿再说也好,——师傅也累了,原来不是铁打的铜铸的身坯。”
敢斗刚要伸手去抓短刃,正在闭目养神的秦基业却倏然先执他在手里,另一手则抓来一根稍带些肉的羊胫骨,看都不看,便用短刃批去粘结在上头的肉,然后飞快削着棒骨。
三太岁眼睁睁看着那棒骨在一阵白雪似的烟雾之中由粗变细、从长到短,最终成为一枚泛着宝石光泽的骨针,都惊呆了。秦基业闭眼完了工,依旧闭眼,用那枚骨针剔起齐似编贝的牙齿来,如此神娴气定,如此旁若无人。那短刃派完如此妙用,又给弃置了,——秦基业并未纳回粘满黄褐色泥巴的长靿靴里去,插在仅剩的一小块肉骨头上。
从一开始到现在,三个太岁早看傻了眼了,以至于秦基业重新闭眼打呼着睡,也只能傻傻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不知所措。敢斗还是不甘心,暗中打了一个手势,暗示宝卷和封牧等待下一个更合适的时机。
天色越来越晚了,这房子又在山脚,秋凉的风飒飒吹拂到了,还夹来了硬硬的响声。那是山村的更夫敲梆或击钹发出的。本来是可以听清楚究竟是梆还是钹的,可因为山的回音,竟至于混淆了两者之间显著的音质差别。
秦基业似乎已入睡,呼打得轰隆轰隆。三个太岁试着叫他几声,不见应答,便又蠢蠢欲动了。少年胸中的热血与烈酒被咚咚镪镪的节奏震得沸腾起来,今晚总得对可怕兼可恨的秦基业做点什么的强烈念头挥之不去。
宝卷最喜欢逞能,率先伸出手去,按在肉骨头块上插着的那枚骨针上不动。不见秦基业有反应,他便轻轻拔下骨针,略往衣裳上擦了擦,又拽到手中。敢斗神情愈加阴郁,乜斜秦基业,手摸向搁着的鱼肠。封牧偷偷摸摸藏身秦基业后头,伸出两只手,示意一等他摘花朵朵一般揪住秦基业的双耳,便立刻行动。
封牧见两人一点头,便以摘花朵朵的动作迅速扯住秦基业双耳。刹那间,敢斗喊道:
“秦基业,俺早就要替自家的鸡宝宝向你复仇哩!”
便紧握短刃,刺向秦基业的胸腔。秦基业早已躲闪掉了,随即猛然俯下脑袋和上身,叫紧扯耳朵不放的封牧整个翻腾到空中,然后石头一般掉落下来,压翻桌子,挨地哭叫。敢斗刺空了,宝卷接着上,可因犹豫不觉,也扎空了,刚愣了愣,骨针便不见了,旋即发现自家的左手与敢斗的右手给已被那骨针钉在一道,两人稍候才感到巨大的疼痛和恐惧,挨着墙壁睁大眼睛,又动弹不得。
绝地等凉州汉闻讯赶来,后头跟着其他人。秦基业笑着站起:
“不必着慌。三位公子转眼之间,莫名其妙伤着了。或许咎由自取,实在怪不得我秦基业!”
绝地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呵呵笑道:“王孙失算了:我五个突厥武士对付师傅一个都成不了事儿,别说你三个小不点了!”
三个太岁全然惊呆了,连连哀声求饶。其余人跟赶来看热闹的村里小孩见三个太岁如此狼狈,不禁呵呵笑将起来。
秦基业道:“既伤了,就给治治吧,好在此番去江南路途遥远,秦某人料到难免皮肉之痛,早就备下疗伤药了。”当下吩咐凉州汉中的翻雨去拿金创药来,替三个太岁敷上。
处置了创口,三太岁不再觉得似先前那么疼痛难耐,可仍愤愤不平。秦基业收拾着药物道:
“睡去吧,江南远在千山万水之外呢。”
敢斗当先发难道:“许多事都没弄清楚,如何睡得着!”
宝卷也毫不客气道:“秦基业,你休想躲躲闪闪!”
秦基业正襟危坐道:“三位公子想问便问,不必顾虑重重。”
宝卷见他如此气势,不禁用胳膊捅封牧,要他接着问。封牧吃够了苦头,便装聋作哑,总侧转身子。敢斗见状,粗声恶气骂封牧道:
“折磨人你自有胆量,碰到这类硬碰硬的问题,当缩头乌龟了!好,我问就是了!”
秦基业笑道:“公子确实机敏过人。不过此番你想真错了:确有三五个强贼劫了你三位,在下因有三五分薄技在身上,遂奉你们父亲之命前来赎回,现在也照你们父亲的嘱托,直接带去江南。”
宝卷喝道:“所谓强人的便是你秦基业的手下,就是带咱们去浴房的那几人。他,叫绝地的所谓大哥!他,好像叫什么雾的!他,还有……他。”
随手胡乱指着绝地等几人,其实自己并不吃得太准。敢斗瞟着绝地,狠狠指着他腰间的双股短剑道:
“那兵器,俺就算化成灰都认得哩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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