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-10

    李拂缨知道, 不管霁天璇有没有人性, 以她高洁的作风, 她都会秉公处死碎玉。李拂缨只想看看，在碎玉处刑的现场, 霁天璇目送这位相处两世的伙伴，也是世界上最爱她的人死去时，会不会与斗法那日一样, 露出那种宛如为谁动容的, 不忍的，柔软的神情。
    一定是不会的吧。霁天璇一定会像看任何陌生的罪犯一样, 冷漠的俯视碎玉的死亡。那一日所见的目光，一定是误会。李拂缨这样期待。
    只要确认了霁天璇仍是冷酷无情的怪物，她对这怪物的仇恨，与她相争到底的信念, 就可以继续稳固，它们将支撑起她存在的意义, 将她此刻一度茫然的前路, 重新铺展到完满的彼岸。
    结果，事情居然比李拂缨期待的更顺利。
    ——霁天璇不仅没有露出什么“不忍的柔软的神情”, 她甚至, 干脆连处刑仪式都不出席, 连最后一面, 都不肯施舍给碎玉。
    她残忍的徒留碎玉在刑场上, 绝望的寻找她的身影, 然后带着终身的遗憾，死不瞑目。
    “真是太好了！我对霁天璇的判断没有错！”
    得知处刑仪式上的情形时，李拂缨猛然站起身，高声大笑。
    但笑着笑着，她却感到嘴角空前的沉重。
    心好像被践踏了一样疼痛，却又莫名软弱的，不挣脱这践踏。它任凭剧烈的酸痛一直蔓延到眼眶。有水汽弥漫上双眼，视线变得模糊。
    “……你为什么要哭？！”
    明明半生的努力已被肯定，此生再不会面临信念崩塌的危机，明明是一件天大的喜事，为什么要悲伤？李拂缨想。
    她握紧拳头，把指甲狠狠刺进掌心，想要用痛觉逼迫自己收回眼泪。
    但却并没能做到。
    无人的幽深森林里，被世人公认性情最刚硬的女战士泪如雨下，血和泪混合着落在她鲜亮的白袍银甲，无声的晕染出模糊的杂色。
    在李拂缨的记忆里，自从登上和亲的花轿起，她就再也没有掉过一滴泪。
    但现在，因为霁天璇，她却接连没出息了两次。
    李拂缨不能理解，或者说，是无法承认自己这前所未有的心情。
    此刻，她试图把这心中的酸痛解释为，是因为橘子结界的封闭，使驭川与良尘那个没有歧视的，公正又温暖的世界，与辰渊界完全的隔离，使她失去了与理想乡的连接。
    以至于，就连“认清霁天璇”这件大喜事，也没能冲淡失去理想乡的悲伤。
    ……是为理想乡哭泣吗？
    李拂缨扪心自问，然后否定。她深知自己的心性，不可能有这么脆弱。
    那是为什么呢？
    李拂缨狠狠擦着眼泪，硬要继续自忖，直到找到答案。她不允许自己的心性有任何软弱的漏洞。
    不知茫然烦躁了多久，混乱的思绪里，终于亮起一线清晰的灵光。
    ——李拂缨的脑海里，忽然浮现了辰渊的模样。
    辰渊降临碧血原，终结魔患那一日，是李拂缨第一次见到这位辰渊界的至高主宰。
    那一天，举世为天道的圣威俯首，唯有霁天璇一人与辰渊并肩而立。
    全世界的见证下，天道与圣女咫尺对望，辰渊对霁天璇郑重的宣告“我爱你。”后来，霁天璇又在辰渊面前跪下，向他伸出手，辰渊将手放到了她张开的手心上……好像在答应她的求婚。
    从新闻画面里见到这些场景的当时，李拂缨没有太多的想法。她那时还在为“霁天璇是个什么人”而迷茫，还在为信念崩塌的危机而焦躁，别的东西，一时全都装不进去。
    但在这些焦躁，都尘埃落定的现在，李拂缨却忽然感到，记忆里的这个场景，是如此的让她不舒服。
    即使现在没有影像可看，只是记忆中的想象，李拂缨还是能清晰的感觉到，辰渊和霁天璇并肩咫尺的情景，是何等刺眼。
    “我爱你”那三个字，在她耳边尖锐的回响，两人相扣的指尖，仿佛在挤走她喉咙里所有的空气……
    种种不适感凝聚在一起，化作双眼中更浓重的酸痛和湿润。即使李拂缨用力按住眼睛，也没能阻挡成倍的泪水流出指缝，汹涌而下。因为痛哭，她的眼睛变得通红。
    ……宛如一个栩栩如生的，失意的妒妇。
    “我为什么要在意这件事？！”
    李拂缨为自己的反应无比惊讶。
    早在与霁天璇作对前，分明已知道这位圣女是天道的宠儿。
    辰渊说“我爱你”，就是很正常的在表示对圣女的眷顾，才不是什么男女之情。
    他们两个以一跪一站的姿势牵手，也不是什么求婚，只是霁天璇在领受天命。
    所以，他们这样亲近的姿态，是很正常的，有什么可失意……
    ……等等！
    当思绪奔流至此，李拂缨猛然感到心中如有惊雷劈过。
    我为什么要介意辰渊和霁天璇有男女之情？
    为什么要想象，再极力否认“求婚”？！
    一瞬宛如撕开灵魂的痛苦后，李拂缨忽然感到醍醐灌顶。
    那是因为……
    李拂缨把双手从眼睛上移下，紧按在心口。
    心里仿佛正被践踏的疼痛，已经到了极致，已不再让她崩溃。
    随后，又过了许久的嘈杂，李拂缨感到，自己似乎终于听到了心底的声音：
    “因为，我竟然……爱上了我的天道啊……”
    明明只在碧血原事件中见到辰渊一面，但李拂缨却发现，在她心里，辰渊的音容身姿镌刻之深之清晰，竟能与近百年的人生阴影霁天璇不相上下。
    他是如此美丽。
    李拂缨平日对美丑没有什么在意，但现在，她却发自内心的沉醉于，辰渊身上那份令万物失色的非人之美。
    他是如此公正。
    碧血原上，辰渊宛如无机质般冰冷的威仪，令众生敬畏的俯首。李拂缨当然也为她的天道折服，但她却不会像其他人那样，感到恐惧的疏离。——她太喜欢这样对每一个生灵一视同仁的目光，她爱辰渊赐予众生的那个物竞天择的鲜活自然。是邪恶的文明人，用腐朽死气的伦常教条，将这无上的生机与力量遮蔽。
    他又是如此温柔。
    世上没有生灵，能拥有比辰渊更清澈的眼睛，当他真诚的说出那甜美的三个字，当他探出如玉温暖的指尖，那双美丽的湛蓝色眼睛里，分明映现着他那一颗，世上最纯粹温柔的心。
    美丽，公正，温柔……
    “……好像我的理想乡。”
    一生第一次，李拂缨像少女一样轻柔的呢喃。
    所以，辰渊不该属于这个已然污浊的人世。
    为什么在查实霁天璇果然全无人心后，反而心酸到落泪，正是因为，自己绝不能容忍心爱之人落到冷酷残忍的霁天璇手里，在那个怪物身边，辰渊柔软的心一定会被狠狠的践踏，他纯净的灵魂，必将被痛苦淹没。
    李拂缨想带辰渊走，去她那天外的理想乡。
    辰渊现在是对驭川阵营怀有敌意，但等他真正接触到驭川和良尘两位君子，他一定会喜欢的。
    至于将来，如果真的能与辰渊相处，想不想牵他的手……还有以后，想不想向他求婚，和他同床共枕，李拂缨却发现自己，竟然无法想象。
    她少女时，是一个和亲的货物，长大以后，又成了一个满心悲愿的战士，在她至今为止的人生中，虽已有过婚姻，却从来没谈过恋爱。
    她甚至，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心上人，怎么开始一段爱情。
    以至于，她认为，这样的一份深爱，竟一直被埋藏在心底，只有今日带着决绝的去挖掘，才终于让它倾泻而出，永远的满溢在整个灵魂。
    认知到这一点后，李拂缨感到心中更加酸痛。
    她甚至不敢再在心里描摹辰渊的模样，她只抬起头来，仰望头顶的天空。
    然后，她刚好看到了橘子结界开门的过程。
    门外就是理想乡。
    可是现在，由于霁天璇严格的掌控着橘子结界，辰渊界里，谁也不能出去，不能与界外有任何联系，李拂缨带不走辰渊。
    但是，明知一切都是绝望，她还是努力的张望天上那些微不可查的光影变幻。
    结界的结构，开门时的法术演算，李拂缨一点也看不懂，甚至连记录在玉简也做不到，但她还是拿起纸笔，拼命描摹下她的眼睛能看到，思考能想到的全部细节。
    这样一张无用的画，什么也不能改变。李拂缨想。但她就是不能，什么都不做。
    ***
    同一时刻，天启也正被突然汹涌的思绪包围。
    “紫微，紫微……他是……”
    望见正御剑穿过高空，向着地面飞驰的白衣身影，向来冷静自持的机器天启，此刻却不由自主的自语出声。
    橘子结界开门的短短片刻，天启的眼睛更是忽然失去焦点。他的眼珠上，却凭空亮起道道流光。光辉直线划过瞳孔时，将他伪装的墨色眼眸，映照回原本琉璃般的天蓝。
    “【第八十六特异点·盾兵】”
    天启几近无意识的，语声机械的复诵：
    “——辰渊界，紫微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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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1.本来想把天启的戏份在这章写完的，算了下章吧。
    以下作者观点
    空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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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空行
    空行
    空行
    空行
    空行
    空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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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2.某种程度上，李拂缨是第一个，也是目前唯一一个爱辰渊的灵魂，而不只是爱他的身体的人。
    3.关于李拂缨对霁天璇的感情，本章有很多暗示，包括李拂缨发觉自己爱上辰渊那一段，其实也暗示了她对霁天璇，有着强烈而扭曲，甚至有排他性的，自己永远不会承认的感（a）情（i）。如果get不到，就当我没说过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