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-1

    战争结束了。
    崭新的冬日黎明之下, 阳光格外清浅又温暖。
    为正在最高处相对而立, 相距咫尺的神明与少女身影, 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金边。
    早晨的风吹起，两人的衣衫与长发飞扬, 纯白与深蓝的衣摆，深棕与银色的发丝，在半空中微微的纠缠, 阳光为它们勾画出微妙的美丽曲线。
    还有那饱含着深情的爱语, 随风传向了远方的每一个角落，温柔的音色像一支纯白的羽毛, 落到了在场每个人的心上。
    ——何等绝美的场面！
    在所有人都还因为敬畏而跪着不敢抬头之时，是战场边缘上，最胆大的记者先悄悄的抬眼，她甚至悄悄开启了身边的留影壁, 记录下了碧血原最高处的景象。
    在悲壮的死斗与牺牲之前，是爱先到来, 它用无比强大的力量, 为残酷惨烈的战争，画下了永恒的终点……
    ——何等隽永的意境！
    记者继续脑补。
    现世的神明冰冷淡漠, 视万物如刍狗, 却唯独为眼前的少女显露温柔, 他把所有浓郁的爱意, 只倾注于她一人。
    ——啊, 何等浪漫的真情！
    真是几近完美的情节, 几近完美的构图，啊，我的少女心正在砰砰跳……
    记者心里越想越激动。
    这样一幅影像发表出去，别说我们这一期驿报会卖到脱销了，流芳百世都是肯定的！
    ——她已经看到了周围每一位少年少女，甚至老阿姨脸上激动的红晕，听到了同行们用传音发送着类似的欢呼。
    接下来尊上与殿下还会再说些什么，做些什么呢？
    ——要是能再亲近一点就好了。
    记着继续纵情想象，自己正拍摄的这份即将流芳百世的记录，要怎样才能从几近完美，变成真正的完美。
    比如说，再来一个“胜利之吻”……？
    ……不不不，我在想什么呢！
    想到这里，记者用力的摇头，要把脑袋里不停冒出来的粉红泡泡驱逐出去。
    诚然，辰渊是对霁天璇露出了温柔的表情，说出了“我爱你。”这样的话。
    可是，天道对人的爱，和人间的男女之情，从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东西。这是常识。
    眼前所有看起来浪漫的，暧昧的画面，其实只是辰渊和往常一样的公开向世人表示，圣女得天眷甚重，仅此而已。
    ……然而，明知是自己在想歪，那些浪漫的，“天道与圣女存在恋爱之情”的想法，却仍旧不能完全的挥去。
    甚至，因为它的存在，今日这“天道化为人间之神，亲自入世”的离奇转折，竟就此增添了许多真实感。
    ……竟然，比同时发生的“圣女竟能统率万军，宛如世界之王”更加真实。
    明明对圣女更了解的。
    记者想。
    圣女本来就是人类，一直生活在人世间，更不时在公众场合露面，她的言行一一记录在各类报刊与史册。
    但是，圣女是一个怎样的人呢？
    正义，善良，温和，纯洁，勇敢……如今还要加上刚强、智慧，与真正的王者之风。她拥有一切崇高的品质。
    又似乎，只拥有一切崇高的品质。
    于是，虽然她令人无比敬佩，爱戴，却又忍不住令人感到疏离。
    那种疏离就像……
    如果要以圣女为主角，写一本她的传记或演义，那这本书或许能得许多奖，却一定不太好卖。
    一定不会像今日“冷酷的天道却向圣女宣言“我爱你””的情景那样，无论过去多久，经过多少改编加工，也不仅能意蕴永恒，还能卖到脱销。
    甚至，天道的那个微笑，那一句话，竟将他先前表现出的，所有令人畏惧的高傲与冷酷，顷刻逆转成令人心折的魅力。
    ——任何崇高的品质都无法塑造成的，无上的魅力。
    ***
    而在高台上，正受着举世瞩目，激发着无数少女心的男女主角，却一时没有下一步动作。
    数秒之内，他们继续摆着相对而立的姿势，辰渊温柔的注目等待，霁天璇惊讶的睁大眼睛回望。
    ——就像任何两位成熟的公众人物一样，即做出着正常的反应，又刚好方便各路记者，从容为他们拍摄构图和气氛最好的影像。
    然而实际上，两位的“成熟大人物”做派，却不是故意的。
    摆好的动作下面，他们正在紧张的不停私发着传音，商讨着下一步要怎样演。
    “阿霁，快接词啊。”
    辰渊传音道：
    “就像公主接受王子的求婚那样演，你以前给我讲过类似的童话故事，照那时的表现来就行。”
    “不。”
    霁天璇立刻拒绝：
    “我的计划是要做王，不是要做王后。请你不要妨碍我。……你到底怎么了？”
    以霁天璇的敏锐，她已经发现了，辰渊的高调现身，不仅确实在威胁着她的布局，她还难以反制。
    毕竟天道才是这个世界永远的真正主宰，当他亲临人世，那么除他以外，世上将不可能再有任何别的王者。
    辰渊是受了什么刺激？他在遇袭受伤以后，到底经历了什么噩梦？
    他心里有什么苦衷？他想做什么，他认为我无法替他承担的事？
    霁天璇很担心辰渊。
    然而，还未等霁天璇明确表示出“为被抢位子而不满”的态度底下，实质的关切和担忧，辰渊却已经快速的答道：
    “你想错了。”
    他一瞬微微闭上眼睛。再睁开后，他竟不再看她，转而不容分说的，直接向全世界公开宣言：
    “圣女霁天璇，即是我所选定的，唯一的世界之王。
    在她进阶化神之前，我将亲临人世，示范教导她为王之道。
    待她进阶之后，我将正式赐予她人间至高的王位，将一切管理人世的权能，尽数交于她手。”
    “……早就猜到了，阿霁对那一句“我爱你”的反应，一定是冷漠甚至厌恶的。”
    辰渊回味着先前的最后试探。
    “看，她果然连“为什么不是我做女王，你做我的亲王”都不回问一句，就直接把我的真心弃如敝履，把我想象成正在威胁她的敌人。
    不过那样……正好。”
    魔尊合道成功了，新的小世界即将诞生。辰渊接下来要做的，正是亲自去扮演一位暴君。
    目标，不仅是教给霁天璇，英雄诗篇上不能记载的那一部分灰色的王道。
    还有，就是取得所有子民发自内心的厌恶。
    然后，他会引导身为英雄与救世主的霁天璇正式与他为敌。
    霁天璇将会像带领联军力战群魔那样，带领着众生将他讨伐。
    最后，他的子民会将他肢解，用他的尸体做成“罩子”，保护他们成功移民新生的小世界，在他启动最终的愿望所构成的，新的诸天万界里，顺利的生存下去。
    “反正我的灵魂已经卖给魔鬼了。
    接下来要扮演一位魔鬼，也不会很困难吧。”
    辰渊想着。
    强压下喉间泛起的血腥和胸口的阵阵绞痛，他冷静的，继续切换成往常的教训语气，向霁天璇传音：
    “阿霁，现在听明白了吗？立刻表态，领受我的任命。”
    然而，或者说果然，霁天璇传音表示仍不配合——其实那是关心，但在辰渊的视角，却理解成警惕：
    “你为什么设下进阶化神的条件？我何时进阶，还不是受你这只天道控制。……你生病了，应该好好休养。请你相信我，我能凭着自己成为最好的君主。”
    强忍着心中的痛楚，辰渊耐心的教导：
    “因为你还需要学习。你虽然很有进步，但你不了解的为王之道，仍然有很多。
    举个例子，你认为，是“圣女带领联军力战群魔”，还是“圣女被天道表白爱意”的场景，有助于使你赢得长久的爱戴？”
    此时的霁天璇，还不完全明白辰渊这句话的意思。
    但她看得见正在仰望他们的民众。
    此刻，那些人正为辰渊和她的“暧昧之举”激动的眼神，和先前为她的英雄壮举而感动的眼神，是不同的。
    后者，霁天璇承认，只在乱世中见过。
    当战争结束，英雄不再被需要，人们就不会再这样看着他们了。
    而前者。
    不崇高，不热血，甚至不像是该给予英雄的态度。
    但它却真正的，长存于任何时代，长存于任何人的心中。
    “所以，今日一战，甚至不能称为你成王之路的第一步。”
    见霁天璇不再传音，似是听进去了，辰渊继续道：
    “而我的表态，将使你省去之后所有的步骤，你只需要暂时潜心，认真修炼即可。好了，说话吧。”
    这一次，霁天璇终于照办了。
    像一位未来的世界之王应做的那样，她在辰渊面前跪下，双手横执圣剑，举过头顶，郑重的表示领受天命。
    辰渊向霁天璇微笑。
    然后，他却并没有像一位天道该做的那样，高傲的站着受礼。
    相反，他在霁天璇的话音落下后，径直弯下腰来，将指尖轻轻搭在了少女向上伸出的手掌上。
    如果把霁天璇手上的剑忽略掉。
    这一幅画面，竟有些像霁天璇在跪下求婚，而辰渊优雅又矜持的接受一样。
    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空前的欢呼。
    在这样的欢呼声中，辰渊牵着霁天璇的手腾空而起，离开了碧血原。
    ***
    这个世界最大的危机解除了，霁天璇一度被各种突发事件打断的修仙计划，终于能再度回到正轨。
    霁天璇当然仍是打算前往正道之首北辰派。
    辰渊欣然同意。
    随后，又很自然的表示，“我跟你一起去，你去哪里，我就去哪里。”
    这一句话，不仅又激起了一片少女心。
    也让那些与北辰派有着明里暗里的竞争关系，想与他们争夺迎奉天道机会的其他宗门，完全的歇了心思。
    本来这各大宗门相聚的场合，会有好一番机锋要打，但因为辰渊这干脆的表态，所有好事者都只能散了，转而用最高的效率，去执行正道之首安排的战后重建工作。
    登上了北辰派提供的法宝御驾，拉上车帘，架起结界，飙了一天戏的霁天璇和辰渊，终于能放松下来。
    两人距离极近的并肩而坐，可以尽情的说很多公开场合说不了的悄悄话了。
    但却竟然，一时相对无言。
    只各自听着车驾运转时，安稳均匀的机轴声。
    “……其实辰渊还是那样，他没有变。”
    座位上，辰渊有点僵硬的目不斜视，霁天璇却在悄悄的看着他。
    ……辰渊还是那个和天启不一样的，严厉的，爱教训人的老师。
    他仍然坚持着自己的理念，对这个世界，有他自己的布局——而且，还总是不肯把他的秘密告诉她。
    她仍然并不能全盘赞同他的思路，有时想起他讨人厌的地方，还是和两人吵了架散伙的那天一样生气。
    可她再也不会讨厌他了。
    不管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，只要看到他平平安安的在自己身边，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他，心里就只感到本能的喜悦。
    感到充满了踏实与安全感。
    在这大战之后的和平时光，这样的安全感尤其强烈。
    它竟让平时极度自律，从不在夜晚以外的时间睡觉的霁天璇，感到了不可抗拒的困意。
    明明她是打算趁乘车的时间，好好思考一下碧血原上辰渊和她的对话的。
    但现在，她却只感到很累，只想睡觉。
    然后，人生第一次的，她竟真的在白天睡着了。
    安静平稳的车厢里，少女闭上了眼睛，渐渐从浅眠进入熟睡。
    熟睡中，她翻个身，刚好靠到了辰渊肩头。
    随后，她迷糊的伸出双手，一把抱住了辰渊的手臂。
    感到身上突增了柔软的重量，辰渊的坐姿顿时更加僵硬。
    “……阿霁喜欢抱着东西睡觉吗？”
    之前一起旅行的时候，可从来没见过她有这个习惯。
    辰渊急忙想伸手去旁边拿一个软枕，替代他的手臂塞到霁天璇怀里。
    但他还没行动，霁天璇又有了进一步的动作。
    这一次，少女更伸长双臂。
    径直圈紧了他的腰。
    “……？！”
    辰渊顿感身上又一激灵，连心跳都猛然加快。
    “……你是要一个大点的抱枕吗？”
    辰渊想着，几乎有些惊慌的四顾。
    但霁天璇却直接说话了。
    少女紧紧抱着辰渊，把脸颊靠在他怀里，轻声的说着梦话：
    “辰渊，辰渊，原来你在这里……你没事吧？别动，让我看看……”
    这似乎不是一个愉快的梦。辰渊看到，霁天璇的眉尖正微微的蹙起，抱着他的手上，也越来越用力，仿佛生怕一松手，他就会消失。
    说完那一句梦话以后，她还在一直不停的唤着他的名字。
    只是随着一声声的呼唤，她的情绪慢慢的稳定。
    “……太好了，我们以后别再分开啦。”
    说完这一句后，霁天璇终于放松了眉尖。似乎这个不太愉快的梦，终于有了愉快的结局。
    但她接下来的睡眠，仍然不□□稳。少女时不时的收紧手臂，唤一声辰渊的名字，仿佛在一遍遍做着确认。
    辰渊纹丝不动的坐着，聆听着霁天璇说的每一个字。
    他还是第一次听到，这位冷峻又强硬的圣女，竟会有这样情绪外露的话音。
    ……竟会用这样的声音，对他说着“再也不要分开。”
    ……仿佛她待他的心意，竟不只是守护他的职责。
    而真是，包含着某种深切的感情。
    ……感动吗？
    从未想到过，心爱的少女待自己竟不止有厌恶。辰渊几乎激动的自问。
    ……不敢动。
    他立刻自答。
    这是霁天璇的梦。
    也是他的梦。
    辰渊知道，只要他动一下，哪怕是最轻柔的，碰一碰霁天璇揽在他身上的手。
    他们两个人的梦，恐怕就都会被弄醒了。
    辰渊努力保持着纹丝不动，任摸任捏的坐姿，尽职的扮演一个人形抱枕。
    然而，他虚弱的身体，却无法承受心中激烈的情绪。
    过快的心跳，开始带起严重的疼痛，辰渊感到冷汗从身上渗出。他虽然努力的压抑着，没有咳出声来，鲜血却仍是止不住的从嘴角流下，径直浸湿了衣领。
    绝对不可以再想她了……！
    辰渊拼命控制着思绪，要将注意力从霁天璇身上移开。
    “你已经把灵魂卖给魔鬼……你已经决定成为一个魔鬼了。一个魔鬼需要坚定冷酷的执行自己的计划，你不可以再肖想，当初选择愿望时，被你舍弃的东西。”
    辰渊可不像修士那样练过入定，他只能在心里反复的劝说自己。
    同时，他将神识穿过御驾的结界，伸展到远方，想去观察其他的事情。
    ——这和之前消灭群魔的“神迹”一样，是辰渊向【虹】卖出灵魂后，得到的新力量。它不是什么超能力，也不是【虹】的馈赠，只是因为“预约”了死亡以后，生物的求生本能和自保机制大幅削弱，才使辰渊能做出许多超越一只天道生理极限的动作。
    辰渊伸展的神识，均匀巡视着下方的大地。
    在经过一处远离战场的后方时，他竟赫然发现了君如卿。
    小卿不是加入了白羽盟的军队吗？
    辰渊感到惊讶。
    他怎么一个人在那里？
    ——而且，他看起来仿佛快要疯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