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-54

    “——你, 想要什么愿望？！”
    见辰渊并没有立刻回答, 宝石人形又重申了一遍。
    绝对静止的黑暗里, 只有人形那与辰渊本人一模一样的声音，在反复的回荡, 仿佛是一片虚无中，唯一的实点。
    仿佛正被他按倒在“桌子”上，动弹不得的辰渊, 才是那个虚假的躯壳。
    而这一个冰冷的宝石人, 已成为这片广阔识海里，唯一的, 真正的生命。
    “那是【虹】吗……”
    辰渊凝视着像轴对称一样压在自己身上，几乎与自己鼻尖相碰的宝石人。
    已知，【虹】是万能的许愿机，它会把持有者的任何愿望变成现实。
    但是, 辰渊几乎无法想象，理应高贵的, 【造物主的肉】, 居然还会主动发出许愿的邀请。
    它竟贴心的，甚至强行的, 在他最痛苦与无助的黑暗时刻, 硬塞给他破局的机会。
    辰渊仔细的感受着宝石人身上的气息。
    至极的阴冷与神圣, 却又像一个安宁的, 无远弗届的怀抱。
    ——正是他第一次与【虹】接触时, 就感受到的, 独属于造物主的力量。
    但与那时不同的，宝石人身上，已经没有了深邃如虚空的陌生感。
    相反，它竟令他感到，下意识的无比熟悉。
    就像……遇见了镜面中的另一个自己。
    显然，不止是声音和身材完全相同，辰渊确定，宝石人斗篷下面的脸，肯定也和自己一模一样。
    此时，辰渊并没有想到，这种“镜面”的意象，其实正提示着一切幻景，都是他一个人的脑补。
    ——其实根本没有【虹】在诱导。虽然强烈的心绪，确实吸引了这只机械的许愿机过来，等待接受宿主的愿望，但他听到看到的具体景象，全都是他深受创伤，几近崩溃的心里，自己与自己的对话。
    现在的辰渊只是认为，就像所有恶魔诱骗受害者时，都会故意扮演成能让受害者亲近的气质，这只正残忍夺舍着他的人形化身的【虹】，就是故意模仿他的。
    ……显然，世上不会有白送的善意。
    已经在天启那里，得到了太惨痛的教训。
    所以，【虹】白送来许愿的邀请，背后一定有着巨大的陷阱，它会让许愿者为他最细微的愿望，付出最沉重的代价。
    辰渊试图挣脱宝石人的钳制。
    然而，明明宝石人只是一只手按住他的胸口，力量没有大到让他窒息，更没有限制他身上其他地方，他却偏偏连一根手指也无法抬起。
    只有他的右手，此时正向上伸出，和宝石人按在他胸口的右手交叉。他的手掌碰到了对方坚硬的宝石胸膛。
    肉质的柔软手指和手腕被宝石顶着，明显的向后掰弯，非常疼。就像正被对方坚硬的宝石手紧按到凹下去的胸口一样疼——
    但是辰渊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伸过手。
    也许这是下意识的反抗。辰渊想。
    他拼命将意念灌注在右手上，命令它快动起来，把宝石人一把推开。
    然而他的右手竟不理他，纹丝不动。
    仿佛它“自行”做出这样的动作，才不是想反抗。
    而只是，在成全他和宝石人的诡异轴对称而已。
    它让他不仅看到，听到，还亲手触摸到“镜子的另一面”里，更坚硬，更牢固，更好的——另一个可能的“自己”。
    仿佛他在这幻境中的身体，竟违背了他这主人的意志，“诚实”的帮着宝石人指出：
    “辰渊，看看你现在的样子。
    你已不再是曾经为所欲为的最强天道了，你在人心面前一败再败，你与新的现实的差距越来越远。
    你是早已声称，你在学做一只称职的天道。但是你看，两个月过去了，你做到了哪些改变？
    你明明还是这么差。弱小的，什么也保护不了。柔弱的，被按住就无法挣脱。你拼命反抗，却是用柔软的肉/体与钻石相碰，结果，当然只有让自己更痛。
    你真的急需要一个愿望。”
    ——需要，或者说只能，使用外力来纠错，重塑一个全新的“辰渊”。
    僵持片刻，辰渊长叹一声，不再反抗。
    他重新正面凝视着宝石人：“……你为我实现愿望，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？”
    按理说，真正的恶魔，是绝不会把他的帮助明码标价的。他总要先邀请你免费试吃，等过了一段时间，你上了钩，他才再给你送来一份天价的欠账，另附赠你闻所未闻的超高利息。
    先前【虹】发问时，就对许愿的代价一字未提。
    所以，按理说，其实这是个无效问题。辰渊以为，宝石人不会回答他。
    然而万万没想到，闻言，宝石人竟只是停顿了一会，就诚恳的交待道：
    “给我你的灵魂，我为你实现一个愿望。”
    听起来，这就是实话了。辰渊想。
    因为主动出卖灵魂，不止会造成肉/体与精神的永久死亡，连到了死后也能永垂不朽的品格和傲骨，也会因这样的行为，完全的污染，腐坏，遗臭万年。
    这的确就是现在的辰渊所能付出的，最昂贵的代价。
    而且，【虹】虽然已经入侵了他的人形化身，但它的夺舍进程，似乎并不顺利，辰渊原本对自己只剩百年寿命的估算，是太悲观了。【虹】的侵蚀速度其实越来越慢，他或许可以苟延残喘五倍的时间。
    然而，造物主掉了这么一块又厚又大的肋排，估计正是身受重伤的，等不起的状态。他一定很为这缓慢的进度着急，他会很想要用最快的速度，把夺舍对象“吃掉”。
    ——从【虹】和它的主人的角度讲，急需辰渊主动交出灵魂，也是很合理的动机。
    “如果，你只是想要这个……也好。”
    睫羽颤抖许久，辰渊闭上了眼睛。
    虽然很令他意外，但其实，细细想来，他的灵魂，还真是没人要的……一文不值的。
    辰渊悲伤的想。
    他至今遇到的人里……驭川来找他，不是为了他，是为了得到他体内的【虹】。良尘来找他，也是为了【虹】。魔尊来找他，是为了让他的同胞移民。以前遇到过的，各种异世界的真仙“种子”来找他，都是为了寻求合道的机缘……
    反正没有哪个强者找他，只是因为想见他，想和一只有智慧的天道，建立什么交心的情谊。
    再算算，他喜欢的人里……
    霁天璇不喜欢他。
    天启不仅不喜欢他，还毫不留手的，狠狠的践踏他的身心。
    而其他那些人间的大能，他们要么只是恭敬的跪拜他，在盛大的祭天仪式上献给他祭品……把他当成动物喂。要么就是，他对他亲近们，他们的第一反应，却不是还以同样的亲近，而是万分欣喜，自己竟得到了天道的眷顾，是不是意味着时来运转/飞升有望。
    君如卿倒是真心相付的。但是，他只是一个普通人。他不懂一只天道的眼界和心志，他不能和他灵犀相通。
    ——事实上，辰渊根本不希望像他这样的普通人，懂得那些沉重与痛苦。他只希望，他们永远也不会触及到他真正的内心世界。
    所以，算来算去……
    辰渊不得不痛苦的承认：
    虽然，有这么多人或图谋，或守护着他的身体。
    但是，真的没有一个人，在乎他的灵魂。
    他的心。
    ……那么，就把灵魂卖掉吧。
    卖给魔鬼。
    用自己彻底的毁灭，去换一个……最后的，最好的愿望。
    辰渊决定了。
    “——你，想要什么愿望？！”
    辰渊的态度刚一松动，宝石人就更急切的发问。
    “……我想要什么愿望呢。”
    辰渊开始认真的考虑。
    ……想要阿霁喜欢我吗？
    这个念头一出，辰渊万分惊讶。
    他并没有想到，在盘算自己想要的，重要的事物时，心里第一个跳出来的，居然会是霁天璇这个人。
    辰渊当然是很喜欢霁天璇的。
    即使她和他吵架了，她怀着“道不同，不相为谋”的理念，再也不会喜欢她了。
    他还是一边伤心着，一边无可救药的，继续深深喜欢着她。
    分开的这两个月来，他每天都想念她，想为她做所有能做到的事，让她得到无上的幸福与快乐。
    但是，只有现在，在心境的最深处，在【虹】的注视下，第一次这样决绝的剖析自己。
    辰渊才终于发现。
    他对霁天璇的感情，竟不止是想向她付出爱。
    他竟然，有那么渴望，得到她的爱。
    ……这是什么样性质的感情？
    辰渊从未体会，不能理解。
    因为，一只天道若对人类有感情，其表现一定是单方向的宠爱和眷顾，就像一个人特别爱护自己身上尤其中意的部位。
    而若收到回应，一只天道固然会欣然接受，但哪有反过来，向一个人类索取眷顾——整体向一个细胞索取眷顾的道理？
    简直是物种上的，生理性的不可能。
    过去，辰渊对天启的态度，就是这样无条件，无私心的单箭头。辰渊从一开始就知道，天启是一只不会对他产生感情的机器，但这完全不妨碍他，继续向天启倾注着最真诚的爱。
    到了后来，机器天启觉醒了自我与情感，并把所有的爱意，都给了霁天璇，一丝也没给辰渊留，辰渊也一点不介意。他只会为天启的成长而高兴。
    可是现在，面对霁天璇，他却怪异的，想要付出的感情能有回报——
    好像不再是天道与人的交往，也不是他以前所设想的，亲密的“家人”关系，而是伙伴对伙伴，朋友对朋友……
    恋人对恋人，才会有的需求。
    甚至——如果真要许这个愿望，辰渊姑且放下一切理智的顾虑，自由的去假设：
    愿望的内容，将不止是“想要阿霁喜欢我。”
    而是——
    “想要她，最喜欢我。”
    心中刚冒出这种怪异的念头，还未及用理智去否定，辰渊就感到，眼前原本无垠静止的黑暗，瞬间剧烈的扭曲变幻。
    ——化作了，他从未见过的景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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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段辰渊的戏份很长，这只是一半，后一半放下一章。毕竟他的主视角缺席了这么多章，这一段要把前面的一堆章节里，从别人的视角提到他的情节，伏笔等等，全都串起来，然后推向第二大章的结局。